为什么？

为什么警察局长要来杀自己？

公交车微微摇晃着，在这一段短暂空白里，只有引擎声与轮胎碾压马路的声音，反复黏连、又拔起，滚转向前。

阿什利一张脸上平板无波，仿佛套了一张窄长的、石头的面具。

不，或许这并不是面具。世上确实存在这样一种人：当他认为有必要时，你与他就忽然不再是同一个物种了。

麦明河变成了一只壳子紧闭的蚌；阿什利则是柜台前的顾客。

她只是在平静地打量着、思考着，该如何撬开蚌壳，拣出里面的软肉。

“刚才向我开枪的人是你？”

即使已有答案，麦明河仍觉不可思议——一个警察，竟然想要杀她这样一个平民，实在是一辈子都没料到会发生的事。“为什么？你也是选手？”

“我不是，”

阿什利今夜换上了一身运动服，不知道为什么，腰间别着一支牙刷。“但我正在努力变成选手。既然你身在统治游戏中，那么你被我追杀，就是统治游戏的一部分，不必怪我。”

“那把牙刷难道就是你刚才的枪吗？”

“对，”

阿什利抬起一只手，给她看了看缠绕在手指上的彩色橡皮糖。“这个原本是我的拳击指套。我今晚出门时带的武器，都变成了无害的东西，看来这辆公交车里不允许武力争斗。”

“但我还是不明白，”麦明河问道，“你想变成选手，跟追杀我有什么逻辑关系？”

“你死了，才能让出一个空位。”阿什利近乎耐心地解释道。

有这种事？

麦明河完全没听说过，但以巢穴统治游戏的德行来说，设置出令人自相残杀的规则好象也不奇怪。

“你为什么想要成为选手？”

阿什利看了她一眼，仿佛不理解麦明河为什么还要问。“赢了的人，想要什么就能获得什么，有什么不明白的？”

麦明河张开嘴，停了一停，改口问道：“你想获得什么？”

阿什利这一次只是慢慢笑了一笑，盯着她，没有作声。

布莉安娜想要获救，柴司想抵挡巢穴，府太蓝说他想要自由但是麦明河感觉，阿什利不一样。

她的目的，恐怕与凯罗南相仿。

“你知道我的位置，是因为我的手机？”

麦明河想起自己手机上的异状，以及两个孩子对她的警告，问道：“你们当时在我手机上动了手脚？”

“一个警方专用的追踪软件，”阿什利倒是不遮不掩，答得直白：“我没有搜查令，所以我在你手机上装这个，是我违法了。”

别看她不该干的事情干起来毫不尤豫，倒居然还记得自己违法了。

“那，公交车是怎么回事？这是巢穴才有的陷阱吧？”

麦明河用法棍比了比车内，问道：“枪击杀不死我，就换一个方式？你怎么办到的？”

法棍就是有一种魔力，握在手里，就想挥两下。

不是麦明河不理解情势危急；只是对她而言，在生命最后十九小时里还要被人追杀，实在有点叫她啼笑皆非了。

“对，”

阿什利刚说了一个字，忽然眼神微微一抬——虽然仅仅是一瞬间的事，却叫麦明河感觉，她分了一下神，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注意力。

车里刚才什么变故也没发生吧？

顿了一顿，阿什利才继续说：“具体是怎么回事，对你来说没有区别。不管是枪，还是巢穴陷阱，目的都只有一个。”

就是杀了麦明河。

巢穴都已倒扣在天上了，掉下来一个陷阱，也不算什么非得搞明白不可的怪事——只是麦明河此刻实在又好笑又好气，除了焦躁无奈，连害怕都生不出来。

“你不必动手，再等个十九小时，我自己就死了。”

她自然不会把“体外端粒”一事告诉阿什利，叹息着说：“你就当我患上了一种巢穴绝症吧。不管你信不信也好，我已没有多久可活了。结果我人生最后所剩无几的时间，还要被你的追杀浪费掉。”

阿什利一怔。“什么？”

“爱信不信，”麦明河摇晃着法棍，状似懒洋洋地说。

在法棍摇摆之间，她迅速瞥了一眼警察局长。

人的眼神会随着注意力改变而改变；不需要多少训练，只要生活中多观察一下人，就能自然而然地捕捉这一点。

麦明河看人看了八十六年。

她几乎能确认，阿什利不仅是分神，而且是在分辨、消化着某种持续灌入的信息；就象是在象是在听谁说话似的。

阿什利没有戴耳机，公交车里也只有车辆行驶的背景音。

“你还有多久可活，无关紧要，这辆公交车里发生的一切，也不占用外界时间。”阿什利再次开了口。“重点是，‘我杀死你’这一行动，才能让我获得你的选手之位。”

麦明河点了点头。

不占用她剩下的最后一点时间就好。

“那么，不能动用武力的情况下，你打算怎么杀死我？”麦明河问道。

阿什利一摊手，没有说话，但意思很清楚了：我怎么会告诉你？

她往椅子上一靠，抱起骼膊，好象在等待什么事一样；一边等，阿什利一边仔细打量起了公交车每一角落——看来这个公交陷阱，不是她发动的、也不是她的“所有物”，她自己显然也不太熟悉。

“你也是猎人？”

麦明河同样观察起了公交车，随口问道。

“我不是。”

“那你刚才应该继续朝我开枪才对。在巢穴陷阱里，你未必赢得了我，”麦明河一笑，忽然生出几分骄傲。“我接触巢穴时间不长，但我觉得，我这个猎人做得挺好。”

阿什利没应声。

既然公交车是一个巢穴陷阱，那么自然有它运行的一套规则

阿什利的古怪先不去说，麦明河第一步，自然是要把运行规则找出来。

这是一辆中型公交车，目测大概有三十来个座位。

公交车司机被环笼在一片深色玻璃后，看不清楚，也一点动静都没有。

唯一一块屏幕，就挂在司机座位后方，面对着整辆车的乘客；一个gg接着一个gg，只有偶尔一两次，才亮起了公交行驶路线与站名。

没有一个站名属于黑摩尔市——不，应该说，没有一个站名属于人间。

“下一站，中了反义词魔法的孕妇”

“本车开往：终极虚无”

什么玩意？

麦明河刚看得及看清这两个站名，屏幕上就又换成gg了。

她也不知道gg是不是必看的信息，只好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：一个男人坐在酒吧里，似乎正鼓起勇气，想找美女搭讪。

姑且叫美女吧。

因为所谓“美女”的元素都有，唯有“美女”本人不在。

一个硕大居民，浑身都被掐成一截一截的香肠型状，盘在高脚凳上，正啜着一杯饮料。

香肠上贴着一对浓黑假睫毛，涂着大红口红，卷发发套、耳环、胸衣、超短裙甚至连香肠末端，都挤进了一只高跟鞋里。

那个人类男性看着它，满脸意乱情迷。

巢穴gg就象是一时兴起要写小说的门外汉，连篇累牍、挥挥洒洒，走着走着，就不知道方向了——麦明河看了快三十秒，发现一人一香肠在郊外买了房子，香肠居民都怀孕了，正准备创建一个人肠新家庭，她依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gg。

这是gg吗？

“孕妇”这一要素，出现两次了吧？

反正先记下来好了，虽然麦明河也不知道自己记的是个什么东西。

后排的阿什利忽然站起身——麦明河浑身紧绷起来，法棍也做好了准备——但她只是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，来到公交车落客门前，仔细观察起了缝隙、角落、刷卡机等等细节处。

麦明河举着法棍，也站起身，同样端详起公交车。

不看不知道，细节与信息原来有这么多：比如落客门旁有一处空地，原本大概是留给轮椅或自行车的，但地上图标却是一个命案现场常见的、用来标记尸体的白条人形。

看它四肢方向，好象还是一个惨死。

什么意思，死人才能占用这块空地吗？

麦明河小心地躲过了空地。

除此之外，车上还贴着不少标语纸条——“廉价音乐会，周一早九点”，“抵制以色列”，“请不要在车上乞讨”，“怀疑自己遇见居民贩子了吗？请拨打巢穴911”

谁要贩卖居民？

麦明河看得越多，越是不得其解。

她时不时用眼尾溜一下阿什利，发现后者也紧皱着眉头，看表情，不比自己明白多少。

二人在车里数次擦肩而过，彼此都悄悄看过对方反应；麦明河都快产生一种错觉，好象她们只是不幸被卷入巢穴陷阱的两个普通猎人。

公交车广播突然响亮地打破了这一场默剧，惊得二人都是一跳——

“乘客请注意，三十秒内，我们即将到达下一站，‘中了反义词魔法的孕妇’。”

车载广播愉快地说：“请不到落车站的乘客，在合适座位上坐好。如需站立，请务必确保你已获得许可。请务必保证不要站在落客门处，除非你已到达自己的落车站，否则将被强迫落车。本车即将到站，新乘客即将上车，十——九——八——”

(本章完)